摄影到底是啥
陈丹青:什么叫作“绘画功底”?是指全国美术考前班那种磨铅笔的素描系统吗?我平时瞧见美院的孩子,躲都来不及。好几位时尚圈极好的摄影人一脸惭愧地对我说:“陈老师,以前我是学画的,画不好,改行摄影了。”我总是由衷祝贺他们的叛变。
曼·雷是个好画家,布列松的画品位刁钻、眼界极高,几乎超越业余水准(幸亏他画才有限,不然摄影史多寂寞)。还有两三位摄影家也画过画,我忘了名字了,此外,至少十打以上的摄影大师从不画画。
我在乎“看画”甚于“画画”。会看画的人,敏感于所有图像(照片是“图像”之一种)。在欧美,会看画(但从不画画)的知识分子远远多于中国。稍有点儿文化的欧美人从小就会逛美术馆,读一流的美术读物,知道观看意味着什么。中国只教画画,不教看画,很多很好的画家,包括美术史论家,一辈子不太会看画。中国的作家、音乐家、设计家、摄影家、导演、诗人、哲学家,还有所谓人文学家,当他们谈及绘画——真抱歉,恕我说句武断的话——会看画的人太少太少了。
但这些“家”们,可能都自以为很会看画。张爱玲,不世出的文学天才,画一手好绣像,可她长篇大论谈塞尚,错得离谱。去年读了福柯同志谈论魏拉士开支和马奈的长篇论文,起先还挺佩服,后来简直无法容忍。无知于绘画,不要紧,以哲学概念而细细建构绘画的无知——近乎盲——真让人开眼界。他不是将哲学引向观看,而是将绘画纳入一己的理论,太刚愎了。
至今我尚未学会看画。看画,使我不断警觉:如何看、看一切,至关重要,那是认知的深渊,没有尽头。
陈丹青:什么叫作“理论修养”?您是指全国各大学正在教的美学理论吗?大导演布努埃尔遇到过一位青年学院博士,后者问了他一句冗长拗口的理论术语,老头子日后写道:“我真想当场绞死他!”
但我同意:摄影大师的每篇访谈给我太多理论启示。当然,不是您所说的那种“理论”。很少见到像摄影家(当然是欧美或日本摄影家)那么会说话、会表达的人。
西方的厉害,是摄影评论。您想想,瓦尔特·本雅明、罗兰·巴特、苏珊·桑塔格、约翰·伯格……无法想象我们这里会有这等人物谈论摄影,而且,请注意:他们个个是文体家。
Lens:我采访过一些摄影师,经常听到一种批评的声音,说内地的摄影师想得太少,不太动脑子。但是旁听国内摄影师跟国外一些偶像级摄影师对话时,反倒是国内摄影师比较理论化,对方的反应往往是“没有想那么多”,您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
陈丹青:想、理论、动脑子,是三回事。三回事都用功,都有天分,还是不等于摄影,更不等于好摄影——人还长着眼睛。眼睛,和“想”“理论”“动脑子”,有什么关系呢?柯特兹的目光,桑德的凝视,方大曾的热眼,荒木经惟的一瞥……出于什么理论?动了什么脑筋?
Lens:有一次参加中央美院的活动,嘉宾是德国女摄影师康迪达·赫弗。摄影系老师替学生问了一个他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怎样开始?”康迪达说,很自然就开始了,因为创作影像是她的兴趣。为什么我们没法儿很自然地开始呢?为什么学生们拥有良好的基本功和理论修为,却为拍什么感到为难呢?
陈丹青:据我所见,眼下学生们的“基本功”和“理论修为”——亏您赏他们这么高雅的词语——归结为一种无可挽回的灾难,就是,不自然,反自然,不知什么是自然。
“很自然就开始了。”赫弗这句话已经有点儿不自然,可是修为良好的中国学生未必听得懂:这句话太不理论了。
Lens:摄影史上有很多伟大的业余摄影师,为何在中国并没有看到这样的人?
陈丹青:您活在中国,却对中国太不了解。在这里,艺术家最怕的就是“业余”,大家都想在学院混张文凭,或蹭进什么协会。瞧瞧中国各种艺术家的名片,全是头衔,谁愿说自己是业余艺术家?
但中国真的有无数业余摄影家。春天一到,牡丹、芍药或别的什么植物开花时,大群业余摄影家扛着贵重的大相机,穿着布满口袋的厚马甲,集体出动,钻进公园,对准花蕊与露珠没完没了地拍。我开过一次摄影会议,不得了,满屋子生气勃勃的业余摄影家,放映无数照片:雪景、山景、夕阳景、朝霞景……
前几年,芝加哥某处公寓的阁楼废弃物中,发现了一个已故女士的数千卷胶片,胶片的主人薇薇安·迈尔——不折不扣的业余摄影家,一辈子的正职是中产家庭幼儿保姆。大部分胶卷从未洗印——舒伯特写了10 部交响乐,临死前从未听过乐队演奏——现在她是无可争议的摄影大师。感谢顾铮,他赏我迈尔的影集,我看了,哑口无言。我想,摄影史大佬都会向她致敬。
她有什么理论修为?据说她是个业余的左翼分子,一个活在战后美国的左翼个体户,几乎等同乞丐。她休假日就去街头游荡、拍照,无聊时,就对着橱窗玻璃拍她自己。
Lens:极致是需要创作者有所坚持的。但为什么要坚持,把自己逼得特别惨?坚持下去的理由是什么?
陈丹青:一方面,我相信,中国仍有不少死命坚持的艺术家(包括摄影人),太多混账的游戏规则,太多荒谬的说法,使太多有心有才的青年放弃了、迷失了、废了,那些坚持下来的家伙想必很有意志,很有才能——有才而缺意志,难以坚持;有意志而缺才华,坚持也无功。
另一方面,是的,好的艺术家常在“自逼”甚惨的境况中。你去读卡帕的日记,去看许多摄影人的自述,他们永在绝望与绝境中受折磨,同时被鼓舞,被激发。这原是艺术家自找的命,不必惊诧。不要问一个艺术家“坚持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卡帕死于他的选择——其实是他的性格——他说,许多战地摄影不好,是因为“离火线不够近”。这样的亡命徒,难道您要追问“为什么非要那么近”?
1940年,卡帕(右)与作家海明威(右三)在美国爱达荷州的一家酒吧里交谈。两人在西班牙内战时相识,后来又相遇于“二战”欧洲战场,卡帕认海明威为“老爸”,据说海明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里有卡帕的影子
Lens:谈到记录,《舌尖上的中国》可能是近年来中国最有代表性的纪录片。一个美国导演说:“中国这么大的国家,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拿出一部谈论食物的影片来作为代表?”您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
陈丹青:舌与嘴的功能,一是吃饭,一是说话。美国人太自由,太在乎说话的功能了。中国人可不。中国这么大,这么多问题——先吃饭吧。
Lens:前几年,刘小东创作了一个关于他的故乡金城的系列油画,侯孝贤监制的纪录片《金城小子》也有相当的水准,但这方面的纪实摄影几乎是空白。没有这些作品在前,大多数人想到这个主题,第一反应会是:“这有什么好说的?”
很多问题并不是没有被揭示出来,而是熟视无睹,比如环境问题、城市化问题、身份焦虑问题,所有人都身处其中,但又是处在一种既混沌又麻木的状态,导致作品很难产生陌生感和震惊感,这种状态该怎么打破?
陈丹青:就是前面那两个问题:一、不知本能地观看,不知“自然地开始”;二、看见了,感到了,不敢说,说了,也说不痛快,说不透,以至于不会说——中国遍地都是故事,都是绝佳素材,艺术家在干吗?
是的,“所有人都身处其中”。所以非得“混沌”而“麻木”才能嘻嘻哈哈混下去,干吗要“打破”啊。
Lens:不仅仅是影像,在文字记录方面,近几年来,写中国的文字中,何伟是反响最好的之一,一位美国记者。这是一种外来的目光,问题是,国内的记录者怎样找到自己的叙述方式呢?换句话说,您认为是否存在一种内在的目光和讲述方式呢?
陈丹青:好的中国影像,不幸——或有幸——多是外国人拍摄的。外国的好影像——我们主要在说欧美吧——也是外国人拍摄的。其中或许有若干中国摄影者作品,但也是生长在国外,或长期待在国外的摄影人。(文字也一样。描述延安的最好的文字,就我所见,还是美国小子埃德加·斯诺的那本书。)
1937 年卡帕在武汉拍的照片,1949 年布列松在上海和北京拍的照片,我不会在意那是欧洲人拍的。没有他们的锐眼与天真,我们几乎不认得自己。虽然我从未在民国生活过,但在这两位的照片中,我随处遇见我的父兄。
重要的不是中国或外国,而是我们不认得自己。您瞧,布列松和卡帕拍法国、德国、俄罗斯、美国和日本,也跟拍中国一样,凶狠而锐利,那是人的“内在的目光与讲述方式”。他们不会想到这里是中国或别的什么国。布列松说过一句令我惊讶的话,大意是:“我每次去一个国家拍摄,都将那里视为我愿度过一辈子的地方。”
他们在乎“人”,不是“国家”。中国人呢,包括我,一到国外,满脑子就是“祖国啊,祖国啊”。
但我绝不想说,中国摄影家从未拍出好的中国影像。吕楠拍得很好很好,看他的影像,我肃然起敬。前年我给任曙林写了一篇文字,20 世纪80 年代,他拍一所学校的中学生,拍了七八年,非常质朴、饱满、耐看,好到你可能会错过他。
Lens:在网络时代语言和影像都泛滥成灾的情况下,最引人注目的表达可能是某种方面迎合大众口味和潜意识的。创作者该如何有效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陈丹青:世界各国艺术家都面对网络时代。我不知道如何有效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想,你的声音足够好,足够独一,仍会被听见的。
前网络时代并不比今天更冷清。那些日后成为经典的摄影作品诞生时,你要知道,同时,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拍照。20 世纪“一战”“二战”前后的摄影经典,是从多少万张照片中脱颖而出的。
惦记“社会影响力”是无法拍照的。伟大的摄影诞生于几百分之一秒,那一瞬,没人想到影响社会。摄影家是疯狂的人,我相信他们在猎取的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此即“忘我”之境吧。我是画画的,和摄影家一样,是干活儿的人,当我画出最好的部分(当然,只是我的“最好”,不足道),脑子完全空白。
再者,绝大部分艺术“迎合大众”,这不是坏事。我喜欢好的大众艺术、流行艺术,不少天才摄影家终生是新闻记者,没有比新闻更大众的。伟大的作品是人类的意外。我想说,要是若干作品果真影响了社会,也是一场意外。真正影响并主宰社会的,从来不是艺术,而是权力、武力,还有钱。
Lens:摄影天生有一种时间的属性,许多伟大的摄影师最后都走向关于“死亡”的主题,这种感受在观看老照片时尤为突出。您怎么看待摄影与死亡之间的关系?
陈丹青:摄影也会死的。早期摄影早就死了,胶卷时代死了20 年了。有一天,地球也会死呢。
Lens:您平时拍照吗?南·戈尔丁采访过莎莉·曼,她问:“你习惯于把地平线放在哪儿?”莎莉回答说:“放中间。” 您会把地平线放在哪儿呢?
陈丹青 我刚学会用iPhone(苹果手机)拍照,妙极了。我不断调整地平线——在野地撒尿时,我会拍摄眼前的草丛——就我所见,南·戈尔丁不在乎地平线问题。我喜欢她,瞧她那幅被男友打得鼻青脸肿的像!她和我同岁,出道时刚好30 岁,那时我在纽约,买了她的影集。2000 年回国定居进关取行李,戈尔丁的集子被海关官员查阅,翻看很久,客气地没收了。
Lens: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未来的,您对未来是乐观还是悲观?您是否相信宿命呢?
陈丹青:我们存活的现在,就是无数古人的未来。单说杀人这件事吧,关云长挥刀出阵时,绝想不到未来有人发明枪和子弹;发明枪弹的家伙,万万想不到未来会有核武器;核武器第一代专家,又岂能想到今天的电子系统?
两种人酷爱叨念“未来”,一是早先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一是年轻人。您一定是80 后。木心说:“年轻,就是时间银行里还有许多存款的意思。”您大概操心这一大笔存款怎么用吧。
去年本人60岁了,有位可爱的学生算出这个老家伙已度过21000 多个日子。多壮观啊!我没学过哲学,以上数字,以及我将可能继续拥有的天数,意味着“乐观”“悲观”,还是“宿命”?j9九游会j9九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