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罗伯特·亚当斯谈专题摄影
罗伯特·亚当斯是最重要的美国摄影师之一,他耗费数十年来思考和记录美国西部的风景,及其被人类改变、扰乱或破坏的方式。
在转向摄影之前,亚当斯是一名英语教授,也是一名熟练的作家和敏锐的思想家。这本文集《沿河漫行》(Along Some Rivers)收集了亚当斯与包括威廉·麦克尤恩、康斯坦斯·沙利文和托马斯·韦斯基在内的作家和策展人的通信和对话——其中一些以前从未公开过。
康斯坦斯·沙利文:你在美国西部生活工作了多年,是身处西部让你想要拍摄它,还是本就想拍摄它而你正好住在那里?
罗伯特·亚当斯:这个问题让我想到马克思兄弟的一句话:“如果西方在东方,我会更喜欢它。”[笑] 我喜欢在西部的生活和工作。拍摄西部也是想要更加了解它,甚至更爱它。
亚当斯:确实是这样。我年轻时曾去洛杉矶读书,那时候的洛杉矶甚至不属于西部。而当我回到科罗拉多,我发现这里也变得和洛杉矶有几分相似,这让我很难过。摄影最终成为我寻找和解的方式。一开始,是我教授英语课程的大学要举行一场关于西部景观的研讨会。之前我一直以安塞尔·亚当斯的方式拍摄乡村,但会议组织者希望我拍摄科罗拉多斯普林斯市的纪实照片,这个城市发展迅猛。我去拍摄后,结果令我很惊讶,我拍摄到的一些场景挺可怕的,但其中一两处又有着意想不到的美感。我很难解释那种美,但我意识到我有必要去进行一番探索。
亚当斯:内容和审美不可分割,无论如何,我总想二者兼顾。路易斯·海因说过,他希望展示不好的一面,这样我们能意识到去改变它;同时也展现好的一面,这样我们可以感到欣慰。我很难一直做到这一点,但我想去尝试。
亚当斯:不要试图抹去我们滥用土地,折磨彼此的证据。不要避开艺术家一直以来在生活中所赞美的东西——美,这里我指的是形式。例如,在我看来,塞尚和爱德华·霍珀的画作所带来的慰藉,主要是一种平和。这种平和来自艺术家在生活中的观察和他们在作品中的表达所呈现出来的一种整体性。
亚当斯:我从一开始就尝试尽可能直接地表达,并保持风格的连续性。当然,人们对于生活的理解总会发生些许改变,就像玛丽·奥利弗的诗句:“有太多的故事,/美过答案。”
亚当斯:有无数的瞬间,常常是我在感到轻松自在的时候,我会发现光线落在一些特定的房屋、街道、人群、汽车和山脉上,它们打动了我,拍摄的主题自然就明确了。路易斯·巴尔茨曾经告诉我,他初到一个地方的首次拍摄总是很糟糕,我也有同样的经历。尽管这并不是赞同所谓的英国保守党的运作原则:“第一次总是会迎来失败。”
亚当斯:我想拍摄的景色应该是独特的,如果没有见证过它的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我怎么确定它是独特的?
亚当斯:树木气味芬芳,姿态迷人,它们发出动听的声音,营造美好的氛围,这些仿佛都还嫌不够,j9九游会它们还想给予更多。
沙利文:你拍摄棉白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会同时拍摄好几个项目,还是一段时间只专注拍摄一个项目?
亚当斯:是的,因为我的工作通常以拍摄一组一组的图片为周期,因为我想要触及更多样化的观众,更因为我知道生活在世界的边缘,书有多么重要。书籍是我学习摄影的主要途径,现在也是如此。
亚当斯:很少有出版商愿意出版没有文字的画册,也很少有作家愿意为图片写文章,所以我这样做也是出于一种必要。约翰·萨考斯基倒是为《新西部》写了一篇精彩的文章,但他也不愿意再写更多。j9九游会
亚当斯:你是说哪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工作配得上“摄影师”这个称谓?也许是我的照片有幸得到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青睐。我还记得那一天我收到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信,我站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市的一座山丘上,那封信就在口袋里,我望向南边百里之外的西班牙峰,风景如画,手里拿着一个甜甜圈,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甜甜圈。
亚当斯:斯蒂格利茨说,“所有真实的东西都价值相当”,我认同这一点。我也相信,一张照片中包含的真实越多,尤其是那些看起来相互矛盾的事物,照片可能会越出彩。
亚当斯:它是我一直在拍摄的一棵棉白杨上的树皮。有一天我发现它被砍掉了,这块碎片在窗外的光线下显得很平静。它让我和克斯廷想起了夏日午后的情景,想起了树荫、白云和鸟儿......
沙利文:威拉·凯瑟在以科罗拉多平原为背景的小说《云雀之歌》中写到,棉白杨是“喜爱风的树......它们的根总是向着水的方向延伸,叶片总是在谈论水,发出雨的声音”。这应该是对棉白杨特性的描述,读起来太美了。
亚当斯:这些照片都是在科罗拉多州沿着落基山脉的东部边缘拍摄的,对于这一部分地理环境,我们已经丧失了管理能力。例如,我们正在这里的一块土地上建造依赖地下水层的新郊区,但是这些地下水层仅一代人就能将其耗尽。
沙利文:这样看来,你所关注的问题主要有这些:荒漠化、森林砍伐、污染和人口过剩。
亚当斯:是的,所有这些问题中,人口过剩居于首位,因为人口过剩和糟糕的人性是导致其他问题的主要原因。
亚当斯:有的时候可以。我常常会想到爱德华·托马斯的一句话:“我们和树——不完美的朋友。”棉白杨是我们的老朋友了。阿拉帕霍人(北美大平原印第安人)相信星星来自棉白杨树枝接合处闪闪发光的汁液。希多特萨人(美国密苏里河岸的印第安人)相信棉白杨的树荫有治愈的力量。
事实上,这种树的一切都让美国原住民受益匪浅,即使是他们的马也能通过觅食其内皮度过冬天。白人的马也是如此。在其他季节,移民的马车队从一个小树林到另一个小树林,棉白杨是他们的地标,为他们提供住所和燃料。但是,人类单方面背叛了这份友情。农业综合企业正在向棉白杨开战,因为它们对水源的需求成为威胁,同时郊区的开发商用俄罗斯橄榄等方便小巧但破坏生态的物种取代了它们。朗蒙特的主干道上曾经有很多棉白杨,但如今都被砍掉了。
亚当斯:我也希望如此,然而一旦离开镜头我就会很愤怒。亨利·比特尔·霍夫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玛莎葡萄园岛的一个女人对过度修建的花匠非常不满,非得让他把树枝钉回去。我太理解这种感觉了。我尝试写信,但没怎么参加相关的会议,虽然那是最有效的方式。我敬佩对此有计划有思考的人,比如我父亲和我妹妹卡罗琳。
沙利文:摄影技巧能带来一些安慰吗?比如,你会使用安塞尔·亚当斯的“区域曝光法”吗?你喜欢暗房工作吗?
亚当斯:我对拍摄技巧的兴趣,在于它能使我足够清楚地把控拍摄主题。我确实经常通过显影来调整曝光,但不如安塞尔·亚当斯那样精确。我很佩服他。他很用心,并且慷慨,他承认自己拍的很开心。他的一些照片,也是我们共同努力的见证。
沙利文:20世纪70年代初,你一遍又一遍地拍摄同一棵棉白杨。是为什么呢?
亚当斯:我第一次看到这棵树是在一个夏天的清晨,当时树上满是小孩和鸟儿。然而,在那年秋天,开发商铲平了支撑这棵树的灌溉水渠,不到一年它就死了。棉白杨同人类一样也有悲欢,并且它们能感受到人类感受不到,至少无法长期感受到的沉寂。基于人类的智慧和良知,也许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但这些树木的存在确实表明了我们可以去追求一种和谐。一位美国原住民朋友最近告诉我,拉科塔人把棉白杨称为“梦之树”,是做梦的地方。
亚当斯:我个人并不这么认为,但这也不由我决定,和其他人一样,艺术家们也希望尽可能得到认可。这一评价凸显出的问题是,正如爱德华·艾比所写的那样,西部现在充满着“在怀旧和痛苦中死去”的幽灵。这难道就是我们每一个拥有回忆的人的命运吗?他接着写道,你可以听到这些幽灵“颤抖着,在已经死去的古老的棉白杨的树叶中喋喋不休”,尽管在另一本书中,他把这种声音比作“遥远的流水声”。也许这两个比喻都是贴切的,也许我们的幻灭既是一种绝望,也是一种希望。
亚当斯:这一点很难说清。说实话我希望乐观一些,关于西部甚至整个地球的未来,我只能通过观察和理性来进行判断。但我也相信,我们这些渺小的、理解力有限的人类,从长远来看,可以期待自然与生俱来之美。其他人对这些问题的关心也让我备受鼓舞,即使他们有些人并不是真正与我们志同道合。例如爱德华·艾比,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加坚定,同时也更加温和。还有威廉·斯塔福德,他的生活和工作也与此相关。一想到他们的存在和努力,我就不能放弃。哈德逊河画派的托马斯·沃辛顿·惠特里奇,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曾在这附近描绘棉白杨的景色。他喜欢科罗拉多的光线。我喜欢想象他在普拉特河畔的树下工作的场景。他的画让我想起西奥多·罗特克的诗句:“无论过去是什么,现在仍然是什么/树上萦绕着歌声。”
罗伯特·亚当斯(Robert Adams,1937年—),“新地形学”和无表情摄影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1973年、1980年获古根海姆奖,1994年获麦克·阿瑟奖,2009年获哈苏国际摄影奖时,该奖评价他是“近四十年来最重要和最具影响力的摄影师之一”。